他经常查字典、查书和地图,对我的影响很大。你现在问他任何一个小问题,世界大问题,他可以给你讲得很明白。他以前看杂志,重要的文章上面用笔写得满满的。他看过的杂志我都拿回去,把爸爸划过的地方重新看一遍,我也很长知识。
爸爸总说他不是拼音之父,不让这么称呼他。他还说自己也不是研究文化问题的专家,只是随便写点文化方面的文章而已。他还说这是狗屁文章,顶多是杂文,看完也就可以扔了。人家想怎么批评,就怎么批评。
他很喜欢看人家的批评。有一次,有一篇文章后面,有一大堆跟帖,我打印了很厚的一叠全给他看了。他说人家捧的话,你就不要打印了。也有人家骂他的文章,甚至骂得很难听,什么老不死的。还有人说你有什么资格谈经济问题(他们不知道他是学经济的)。有人说要注意这个人,好像是个大右派,是个漏网右派等等。爸爸看了都觉得无所谓。
他看重真正有水平的批评,比如梁文道的批评,他认为是很严肃的批评。有一个叫彭小明的人说周有光是既得利益集团的一分子,我们听了都不大高兴,都说叫他们来看看我们家,这是个什么样子的既得利益集团分子。连小保姆都生气了,爸爸也没有生气。他给我看哪些地方批评得很好。爸爸在彭小明大量“骂”他的文章里仔细地看,在他的批评上做了很多记号。“他说我们的工作有许多问题,比方说用j、q、x这几个字母就不见得是最好的。你可以改动,但花费的代价可能更大。”他说,文字研究有它的技术性方面,也有它社会性问题的方面。技术性可以达到最优美的,但是它可能不符合社会的要求。
对爸爸最重要的一个批评来自台湾。台湾有一本近两寸厚的大书论述大陆文字改革,资料非常丰富。里面收录的是台湾人写的文章,水平非常高。那时候受国民党的态度影响,他们学术界也常常骂我们,说起话来都是什么郭匪沫若、吴匪玉章、胡匪愈之、周匪有光。但他们也写了很多有价值的东西,搞了很多研究工作,收集资料很齐。爸爸认真看完后跟妈妈笑嘻嘻地讲:“哈哈,这本书骂我们,但它把我们的问题搞懂了,知道中国大陆正在研究和解决什么问题。里面很多内容还是暗中赞扬我们呢。”
改革开放后台湾这些学者来大陆,爸爸说你们对我们了解是对的,国民党中也有大批人是比较理解我们大陆的文字改革,中国走了许多弯路,但简化汉字不见得坏,是有贡献的。他说:“我选择从国外回来还是对的。”
对于那些乱七八糟的骂人话,他才不生气呢,他就喜欢看骂他的话,捧他的人太多不用看,骂他的话要看一下。骂人的话夹在好话中间,有时候我嫌烦,就都给他打印出来,已经打坏三台打印机了。
家庭观
兼容并包,患难与共
妈妈爱好昆曲。昆曲的词句非常优美,其文学水平很高。以前妈妈经常在家里排戏,反反复复地演唱;爸爸在隔壁写东西,久而久之也喜欢上了昆曲。星期天,妈妈去北海排练,有时也会带上爸爸。但爸爸更喜欢西洋音乐,他带妈妈去剧院听西洋音乐的时候,妈妈有时候会在剧院里呼呼大睡。
爸爸妈妈的性格很不一样,爸爸说话少,妈妈说话多。发生争执的时候,哪怕再有理爸爸都不争辩。妈妈说你讲话啊,爸爸说我讲了也还是这么回事。妈妈气消了以后如果觉得自己不对就说对不起啊,这样就结束了。爸爸不对时,爸爸就承认错误,说:“噢,对不起对不起,下回不了。”就这样,很简单。我没有听爸爸说过我爱你这样的话。他说他和妈妈恋爱时,他找妈妈就说有人托我带一样东西给你,我顺便来看你好不好?
那时我们住在重庆下游不远的唐家坨,爸爸在重庆市区,每个礼拜乘小轮渡往来,平时没有电话,不能通消息。每个礼拜六晚上,妈妈带我到码头等船来。如果重庆遭日本人轰炸,妈妈赶紧打听有没有炸到人,真是心急如焚。妈妈在码头上等爸爸下船,船上的人一个一个下来,终于看到爸爸也在船上,妈妈才放心了,高兴起来。
记得家里没钱的时候,妈妈就向她的朋友借钱。后来,抗日战争回来,我们的家被彻底毁掉了,妈妈又向亲戚借过钱。我的记忆中我们家就没有阔过,一直靠薪水过日子。日本投降后,爸爸妈妈有时候会一起去上海舞厅跳舞。我也去过几次。妈妈说,带他去不好吧?爸爸说,去看看没有关系,他早晚会知道社会是什么样的。爸爸相信他能把我教育好。
妈妈在世的时候家里来来往往人特别多,但她身体不太好,我老限制她,我说你一天接待的客人不要超过两个,晚上9点钟一定要请别人走。妈妈就不干,她觉得我限制她。妈妈是家庭的大管家,爸爸的工资都交给她管。爸爸一般不管家务事,包括他平时穿的衣服也是妈妈管。但爸爸有时也会有自己的选择,比如他需要穿西装的时候,他穿西装很有样子,他很懂得西方的文化和礼仪。妈妈去世之后,我面临的主要困难是我变成管家婆了。
处世观
化敌为友,控制情绪
这是我爸爸为人处世的一个基本原则,他从不记恨任何人。他说,你想想看,二战时期,日本和德国都是美国最凶恶的敌人。现在德国、日本是美国最好的朋友。特别是德国,它对战争忏悔以后,跟美国的关系一直非常好。日本呢,它不肯完全忏悔,但在政治上一直与美国保持一致。即使是珍珠港事件、美国使用了原子弹也没有影响他们两个国家的关系。
一件事你做得对的话,就可以化敌为友。
有时候看到别人写文章或者在网上骂他,我们后代忍不住就要反驳。他说不要争辩不要解释,这是他的对策。这些攻击事实上都伤害不了他。别看他个子不高,内心实在很强大。
小时候偶尔我也顶撞父亲,他真是不发脾气。可是他也是个有脾气的人。
有一次爸爸要去参加一个重要会议,司机来晚了,结果迟到了。他对司机说,你怎么搞的,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耽误了,以前好几次我都没有说你。司机跟我还是好朋友,后来我对司机说好话。还有一次是我帮爸爸去订购火车票,订票后五天才能拿到火车票,可是五天以后售票处又说票没有了,结果又差点误事,爸爸很不高兴。
我也就记得他发过这两次火,说明他也不是那种完全没有脾气的人。但他非常善于控制情绪,非常理智地考虑问题,这是他的大优点。
我们家这辈子遇到过三件喜事:第一是抗战胜利,全家人高兴得不得了,打着灯笼庆祝:第二是1949年中国解放,他相信这是中国的机遇;第三是“四人帮”垮台。
我们也遇到过三件刻骨铭心的事情,让爸爸悲伤。第一次是失去我的妹妹,我们眼睁睁看着她因为缺乏药品治疗而死去。我妈妈一直不能谈这件事,一谈就掉眼泪的。我是家里第一个孩子,接着是我妹妹。在兵荒马乱的年代,我妈妈又生了三个孩子但都没有保住。等到我六岁的时候,妹妹五岁,她生病后送到医院,但没有检查出来是阑尾炎,后来阑尾穿孔转为腹膜炎。当时需要使用盘尼西林,爸爸托人通过部队去买药,但药没有到我们手里,中途被卖掉了,妹妹就这样死了。妈妈到临死的时候都说,我没有对不起谁,只是对不起我的女儿。这是我们家最凄惨的一段历史了,也是爸爸妈妈最伤心的往事。
第二次是我奶奶去世,爸爸很难受。他是个很孝顺的儿子,他很懊恼奶奶竟然因感冒而去世。我想奶奶对他的影响是很大的,我奶奶是个很坚强很理性的人。
最后就是我妈妈的去世。他用了半年才恢复过来。爸爸的感情不怎么直接外露,他会写在诗中。

健康观
生死豁达,科学生活
爸爸不太喜欢别人老问他为什么这么长寿,他会说你问我干什么,问大夫去!我也不知道。不得已就说大概是基因吧,大概是不抽烟吧。他很怕人家提这种问题。
他的科学观也用在了生活上。就是科学地对待疾病治疗。他觉得他现在活一天,多一天,要高兴。
他很理性,不管胃口好坏,坚持正常的饮食。
有一回他得了黄疸,到传染病医院,给他吃褪黄素,是很苦的中药。他说,中药是有经验,但是要科学化。他反对分中医西医、中国近代医学、传统医疗方法,他认为医学科学是同一个范畴内的概念。他说什么事情都要科学对待,他会自己琢磨自己的身体。大夫开的药,比方说安眠药,他减半吃试试看行不行。从前他眼睛因青光眼影响视力健康,大夫让他点眼药,他坚持了四五十年,一天四遍点药,从不间断。所以他的眼睛没有瞎,好多人青光眼最后都瞎了。他在干校的时候,我妈妈每一个星期都要到医院拿药给他邮寄去。他就从来没有中断过这样的长期治疗。
他的看病比较科学,他什么都用科学方法来处理。比方说人要锻炼,他就锻炼锻炼,特别是锻炼脑子。他看了很多锻炼脑子的书。他说一天到晚,无所事事,脑子也不动,没什么追求,不思考什么事,脑子就老化得快。脑子老化得快,即使有健康身体又有什么用啊?他从不吃保健品,他对保健品的态度是:一概不接受。
爸爸是搞社会科学的,但具备自然科学的理性思想。我想这跟长寿有关系。不抽烟是自然的,不赌钱,不喝酒,他喝一点点啤酒,统计学上来说没有多大意义。他是比较相信数据和实验的,拿证据给我看——他是这样讲的。
他说,人最后都是要死的,必然的,没有办法的。我活得太长,把晓平搞得太累了。
他经常对我说,你不要经常来这里,跑得多了太累。但如果没有来,他就去问保姆,晓平说什么时候来啊?我觉得他可能感到有我在有安全感。
他98岁的时候说我要活到100岁。他曾经说我到100岁就安乐死吧,安乐死还是很好的。但后来他说我活到105岁、106岁吧。再然后又说我到108岁还是可以吧。他说,我向来不做任何预测,也不做什么期望。任何预测都不可能有统计学的意义。
他提倡的是重生不重死,我活着就要好好过。
父亲让我们和更多的人懂得知识就是财富,有了知识才会真正拥有一切,知识让你可以有无限的创造。知识很重要,从这个意义上看爸爸就是坚定的百科全书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