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爸爸有个三不主义:“不过生日,不写自传,不立遗嘱”,现在没有办法都保持了,别人要给他过生日,他也没有能力阻拦。不写自传的理由呢?就像钱钟书所说:假如你吃了个鸡蛋,觉得不错,何必要认识那个下蛋的母鸡呢?
有些人想给爸爸写传记,他没有答应,其中的重要原因是他不愿意人家吹捧他。也有人帮爸爸录音,记录了许多内容,但到写时都被他拒绝了。至于他个人的历史,如民国时代他究竟有些怎样的经历:20世纪30年代在救国会他做了什么事;40年代末他为什么跟随共产党,从美国又从香港回到内地;他什么时候遇见过毛泽东,又是如何与周恩来以及陈毅开会的等,他从来不对外人讲这些故事。
我和爸爸的生性相似,我也不喜欢接受采访,不愿意谈这些事情。儿子谈论父亲,总在夸奖好像不太合适,无论谈什么总是担心有吹捧他的嫌疑;当然儿子说老子的坏话更不好。
世界观
理性眼光,全球视野
评价我爸爸的一生是很困难的事情。首先我觉得他是一个非常理性的人,这一点是遗传了奶奶的基因。抗日战争时期,在去重庆的路上,我们家随身的十几个箱子掉进长江,奶奶一点也没有惊慌失措,她平静地说箱子丢了就丢了吧。我的妈妈倒是有点着急,因为箱子里装着好多日用品。我奶奶做事、待人非常理性,绝对不说媳妇任何坏话。早年我奶奶连生五个女孩,老不生男孩,我爷爷刚刚娶回姨太太想要传宗接代,奶奶就生下爸爸了。后来奶奶带着她所生的孩子们离开了那个大家庭。
我爸爸到圣约翰大学读书的时候,家里经济情况很不好,但他碰到了好老师、好学长,指导他怎么读书,再加上学校风气比较好,他的同学后来大都很有作为,像吕叔湘等等。圣约翰大学是中国最早最好的大学,清华、燕京最早的一批教授,都是从圣约翰大学过去的。虽然是一个基督教学校,但信仰自由,对宗教信仰没有限定。这个学校提供给人一种真正的知识信仰,尊重每一个人,让你独立思考。大学教育提升了父亲的人格和知识水平。
那两年父亲在圣约翰大学受的教育是很重要的,后来他转入光华大学读书。他的教育和研究方向预示着他的世界观是全球化的,他的一生比较超脱的原因之一也是因为他是一个世界主义者。他对中国文化哪些好哪些不好,有一个比较清晰的看法。如果一个人真正了解了现实,了解了世界文化发展的最基本的规律,也就不会彻底失望了。
教育观
知识为上,学以致用
至今我还记得小时候爸爸唯一一次打我的原因:在四川宜宾,一天看书时,不留神把一脸盆水打翻了,搞得一塌糊涂。爸爸问起是不是我干的,我矢口否认。我撒了谎。父亲就打了我一下,不轻不重,这是我记忆当中唯一一次打我。他说,你怎么搞的,做错了事情还要撒谎,以后如果继续撒谎怎么得了。
还有一次父亲是这样对付我的无理吵闹的:那天我不知为什么事情一直在哭闹,胡闹得过分了。爸爸一下子把我抱起来搁在一个大柜顶上,我自己下不来了。爸爸说你不哭了不闹了,就把你放下来。没办法,我只好停止哭闹,弄得我现在还有点恐高症。
爸爸从不硬性规定我们要读什么书,各种书都可以看,四大名著要看,而且要看懂,还要看各国的名著。但一般的小说可以不看。“那是闲书,有什么价值?我给你看更好的书。”爸爸会选择更好的书给我,让我更有兴趣阅读。
他不太喜欢收集字画,虽然他有很多机会。他说艺术当然很重要,但你过多地沉溺在这里面不值得。他认为读书一定要读真正能够获得知识的书。他很早就告诉我,小说有两种:一种是给你知识的;一种是闲书,后者要尽量少看。后来我到美国发现所有书店都把书分成两类:虚构与非虚构。爸爸说从前美国有规定,小学生课外读物中非虚构类要占80%,所以大人要指导小孩选择读书。
有一个时期,我热衷于收集邮票,他也不阻拦我,我收集了很多很多邮票。后来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有两个人收集了世界上唯一的两张邮票,这两个人见面了,A说,你能不能把你的那张拿来给我看看,B拿来了,A看了,然后刷刷刷就把它撕掉了。当时,这两张邮票每张都值上万英镑。B当然大闹,问A为什么要撕他的邮票?A说你要多少钱我给你多少,你要50万就给你50万。
听完这个故事,我有点开窍了。他说集邮从商业角度是有价值的。但是你要知道,第一,邮票是能给你一点知识,但是这种知识你完全可以从百科全书里得到,而且更全面。第二,集邮谈不上是艺术,方寸太小。在他的影响下,后来我就放弃了集邮。
但他从不限制我的兴趣发展,从不干涉。他对我的学习很是关注,但是暗中关注,不知不觉地影响我,关键时候说两句。不过他很重视英语学习。
我读过《七侠五义》,这是武侠小说中比较经典的一本,看完之后其他的就可以不看了。有时候我在看这样的书,爸爸说这本书怎么样?给我讲讲。他说那些大侠的武功是真的吗?真实的人怎么能飞呢?于是他找了一本关于人类生理极限的书,说明人在极端条件下的可能性,这里包含物理学的概念,会爬会跳和飞檐走壁不是一回事。
爸爸善于通过聊天的方式与人沟通。我小时候有段时间检查出来有心脏病,他说有病没有关系,会好的,即使身体有病你还是能做事情。我心情不好时他就把我带到公园里散步,他随手捡起地上几片叶子说,哪一片叶子没有几个洞或者残缺?完完整整的叶子是很少的。难道它们就不是叶子了吗?它们构成了一棵大树的一部分。这就是说不管有什么缺陷,每个人都会找到自己的有用之处。他最关心我的是:你应该念好书,否则需要你为人民做贡献的时候,你什么知识都没有,拿什么去贡献?
他觉得上海太繁华太闹,让我回苏州安安静静地读书,环境也比较好,苏州的学校也是很好的。爸爸从来不强迫我做任何事情,那时候初一数学教四则混合运算题。有一次我数学考试拿回来成绩是丙,他问怎么回事?我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讨厌四则混合运算题,乱七八糟的,搞不清楚。一个圆圈种几棵树,多少米一根,加一减一,太乱了。他说那就算了吧,不过代数要好好学,那很重要。爸爸觉得分数高低无所谓,但他很关心是否学习到有用的东西。他就是强调知识,他追求知识的观念很强。
我觉得爸爸是认真学过教育学的,他曾经建议函授大学多教逻辑学、教育学等等,他帮他们设计课程,所以函授大学很感激他。

治学观
博闻强记,正视批评
爸爸学的是社会科学、人文科学,可是他是一个非常理性的人,对理科的内容也非常有兴趣。他大学里没有学过微积分,后来我教他,他很快就搞懂了其中的原理。他常常说这样一句话,如果我搞自然科学,可能成就会很大,而搞社会科学呢,就没有什么成就。他有一个从事科学研究的头脑:理性、严谨,承认实践在科学中的巨大作用。他在研究汉字使用数量方面的规律时注意到存在汉字使用效率递减率,因此我给他讲了一点微积分的基本定理,他很开窍,以此来检验他在语言学方面的研究是否符合实验。
在知识上父亲自称是百科全书派。他觉得认字很重要,所以要致力于用拼音方便地教会大众认字,认字才会有知识,然后才能启蒙。这一观点给我印象很深。有时候我也会问他问题。但他觉得我没有说清楚到底是什么问题,他会说你回去再把问题想想,看看百科全书,然后你再来问我,我们再讨论。
我上中学时候在家里住的那间屋子里面有书架,爸爸妈妈睡在隔壁。有时候爸爸早上三四点钟就醒了,想找书看,到我睡的房间里来翻百科全书,把我搞醒了。我说爸爸你晚上搞什么呀?妈妈就听见了,就跑过来说,哎,你怎么不睡觉?爸爸说我睡不着了。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想到一个事,赶紧查查新书。妈妈就把爸爸揪回去睡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