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亦武:每个人的家乡都在沦陷 * 阿波罗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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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每个人的家乡都在沦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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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让人记住的作家都有能让人记住的金句,不管读者对这金句是否同意。高行健的金句是"没有主义",刘晓波的金句是"没有敌人",莫言的金句是"新闻审查和机场安检一样必要",而王怡的金句是"每个人的家乡都在沦陷"——这最后一句,是一篇文章的标题。若干年前,当我还在成都市白果林小区的父母家,左手翻书,右手拿着一块卤排骨朝嘴里送的时候,书中这个标题竟然如弹弓,嘣地击中我眼球。涕泪横流之际,我没咬着排骨,却咬着了自己的舌头。我想说"舌头沦陷了"。对于发明风靡世界的麻辣川菜的四川人,舌头沦陷就相当于家乡沦陷。

我疼得丢下书,顾不上继续读文章内容,但我至今记得"每个人的家乡都在沦陷":黑皮书事件之后,王怡的人生发生了逆转,他成了国家级别的聚焦点,被国保、国安、书刊审查、扫黄打非办公室等部门交叉盯上了。各种麻烦接踵而至。他不得不辞掉了大学教职,接着,国内众多周刊的专栏也被叫停。当他真的如雷子小说中描述的"退休老人般闲赋在家"时,匿名电话就恰到火候地打了进来,张口就是:"小蓉在家吗?"蒋蓉当然不在家,蒋蓉当然得工作,要不两个人吃什么。王怡问你是谁?对方说小蓉知道,请你转告她约会的时间和地点改了。

如此下作的骚扰电话昼夜不断,把两口子折腾得够呛,不知不觉起了口角。比如王怡坚持不要孩子,理由是孩子长到上学,就得加入少年先锋队,脖子系著纳粹或苏共发明的红领巾,这几乎是党国初级教育的前提,若不同意,任何人的孩子都无处上学——与其这样,还不如不要孩子——蒋蓉原先支持并配合丈夫,可如今匿名电话骚扰如家常便饭,失去安全感的她,就动摇起来。

于是,几个没用的饭桶文人,又如约在我父母家附近的"红锦天火锅店"碰面了。我们连点两大锅最抢手的招牌"芋儿烧鸡公",冲锋陷阵般埋头疯吃,直到肚皮逐渐肿胀如昨日,却失去了昨日的满足和相互调笑。

汪特务似有风闻,就小心翼翼挑起话头;李大肚忙问报警没?王胖子说报了,警察说谁让你私生活不检点,反而把老子噎个半死。我说下文呢?胖子苦笑说下文就不提了,老廖你还是替我打一卦吧。我推说没带《易经》。特务说有三枚硬币就行,卦象浮现,基本盘也就浮出水面了。我说《易经》不在手边也能随意起卦,在我们四川省第三监狱只有李必丰做得到。胖子说你狗日的别卖关子了。

狠话至此,我只得起身过街,回父母家取来《易经》和三枚外圆内方的清代铜钱,十分慎重地授予胖子,叮嘱其闭目默祷约三分钟,再将双拳互握中的铜钱向空中抛出。如此重复六次,竟无变爻。我在白纸上次第划出的卦像是"家人"之"彖辞",意译为白话:

彖辞说:家人,女人在家中守着正道,男人在家外守着正道,男女各行其道,是天地之大义。家人卦,犹如君王的威严,父母的名讳,令父亲像个父亲,儿子像个儿子,兄长像个兄长,幼弟像个幼弟,丈夫像个丈夫,妻子像个妻子,由此家道中正。

家道中正而天下太平矣。

似乎是准的,但一时半会儿又捉摸不透,古代人就是这样玄妙。老子所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是也。而《易经》相当于中国古代人的《圣经》。胖子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我早就懂得,可匿名信的问题咋解决呢?我说把作者周文王从《易经》中揪出来像文化大革命那样开批斗会,也解决不了,因为他自己就是匿名信的受害者,曾有政敌匿名告他"谋反",于是他被杀人不眨眼的商纣王打入地牢三年多,不得不摇尾乞怜,比猪狗更下贱,甚至当众品尝用自己儿子的碎骨和碎肉熬成的粥。还连称"美味儿"。都这样了,还差点没活出来。胖子不禁哈哈一笑,可笑颜一过,又露出苦涩。他当然知道"文王拘而演周易"的掌故。

然而,效仿北宋朝四川文豪苏东坡的博览群书的胖子,还是从《易经》中得到较大安慰,毕竟"家人"彖辞十分吉利,无离异迹象。果然,不久,"北京来人了"——这句台词源自《铁道卫士》,一部在文革后期解禁的1950年代的反特电影——说的是共产党建政初期,一小撮潜伏的土得掉渣的反动派,用国民党撤退时留下的秘密电台,破译出台湾情报部门的指示:"海外来人了,一个姓马的。"——不过,这次,和胖子接头的"北京来人"不姓马,而姓刘和余。

"刘"是刘晓波,"余"是余杰。两人均严重口吃,北京话叫"磕巴",四川话叫"结巴"。如果遭遇熟人,就"磕巴"或"结巴"得更厉害了,如果遇到我这种嘻皮笑脸的奇葩熟人,开头数分钟,肯定憋不出一句稍微流利的话来。但是,两人的共同点是听众渐多,说话渐流利,如果现场增至几人、几十人、几百人以上,就口若悬河,妙语连珠,如入无人之境,与私底下判若两人了。

如今已不记得,是胖子上北京找的他们,还是他们下成都找的胖子。可三人均在回忆中一口咬定,彼此结识并深交是通过我。这咋可能呢?因文革失学,大学也没考上,我的正式学历也就三到四年,而他们三人的学历,平均起来也硕士以上。刘晓波更是遐迩闻名的文学博士,论文写的是世界名著《呼啸山庄》,在北京大学对外开放的答辩会上,面对当今中国学术界最有名的几十个老头子老太婆,简直跟演戏似的,雄辩滔滔,一次性热烈鼓掌通过。虽然后来因六四坐牢了,虎落平阳了,可也是坐秦城天牢的大老虎啊。而余杰,和王怡一样,是小刘晓波一辈的才子,余杰十几岁就考入北京大学,在宿舍双层床的下铺创作抽屉文学,到了二十岁左右,就发表《火与冰》,一炮而红,印数达到上百万本,至此一发不可收。这三人如同行星相撞并结成死党,按理说应该是上帝的旨意,咋可能通过我这种动不动裤裆起火并经常犯低级错误的人?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作者脸书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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